2023-24电影笔记:然后我们闭上眼睛

迟到半年,终于有闲心整理过去一年半关于电影的想法。尽管如此,在每个人都接受着无数影像的当下,谈论电影成为了一件愈发困难的事。倘若电影是基于技术,艺术,商业这三个坐标的产物,三个坐标正以AI算法囊括的短视频和自动生成影像,当代/观念艺术式美术馆影像,好莱坞式游乐园电影作为端点极速撕裂“电影”的定义。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界线几乎被完全摧毁,电影在几十年间就走完了绘画几千年由古典到后现代的美学变化,同时又正在成为与它所包含的社会议题与商业运作相比最不重要的事情。我们不再能一厢情愿地声称电影“包容”了诸多复杂性,这一粗放结论本就与“复杂性”背道而驰。同样我们也无法忽视在这三个坐标的上方(而非中间,如果我们将之想作一个立体模式),仍旧应该是关于何以为人的观察,思考与表达,而非只是对官能刺激或声画拼贴的沉溺——哪怕这只是一部分人在各种后人类学说面前的一厢情愿。

有趣的是,放眼诸多制作粗糙的国产商业电影,也都不同程度地反映着当下对于生命与死亡的焦虑。《不虚此行》与《人生大事》将故事放置在殡葬行业中的悼词作者和入殓师,《保你平安》试图表现普通人为逝者讨回公道的巨大阻力,《消失的她》通过一个老旧的情杀故事狂揽票房。《封神第一部》借上古神话描绘权斗之下的食人社会,《涉过愤怒的海》企图表现少年虐恋的成因和变异为杀念的父爱,《非诚勿扰3》甚至大跌眼镜地制造了一个真人与仿生人真假难辨的情境,进而对感情的运作机制提出疑问。2023春节档的《深海》将儿童的内心成长皆尽过火地渲染成一场生离死别,2024春节档的《热辣滚烫》和《第二十条》则同时将跳楼自杀的桥段搬上银幕,以极为暴烈的方法刺痛而后抚慰着一年最大的合家欢档期。依靠一个接一个的大起大落的奇情故事,我们却无法忽视这些缺陷明显的商业片被组合起来之后,有着迥异于几年前的浓重自毁气息。

相似的,北美电影中备受关注的《奥本海默》将目光投向了改变世界政治和科技格局的曼哈顿计划。当人类掌握了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该如何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区别于诺兰此前的所有电影,这部影片的中心不再是关于叙事结构,实拍特效,或正派反派的对垒,而是基利安·墨菲消瘦枯槁的形体与脸庞,和幽深的眼神背后仿佛超越一具肉身承载极限的万千思绪。相比之下,无论是《芭比》中的玛格特·罗比还是《沙丘2》中的赞达亚,都因为不同原因的限制将人物停留在模式化的塑造,尽管这两部影片本身都力求通过女性形象扭转传统白人男性/殖民者叙事。无论《芭比》对于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批判成效几何,影片在媒体舆论和潮流文化中的引爆无疑证明在解构和消解面前,《奥本海默》所坚持的严肃叙事面临着愈发严峻的挑战。电影的美学变化,亦是现代性对于人的生活处境的影响的折射。然而,类似《芭比》这样有着女权主义外观却无意摆脱好莱坞制作体系的作品是否便是我们期待的“新”电影?没有人能够准确计算它会成为多少年轻观众的性别平权主义启蒙之作,或在多大程度上成为又一个随着时间被淡忘的甜腻工业产品。难以屏蔽的是,戈达尔的名句“必须政治地去拍电影,而不是将政治拍成电影”在此刻依然传出巨大的回响。

在国内与《芭比》同期上映的,是来自马来西亚女性导演陈翠梅的电影《野蛮人入侵》。与《芭比》抹去人物的生殖器的设定相反(从而更加明确其性别表达仅仅建立在一众非人/拟人的玩偶之上),《野蛮人入侵》开篇明义将受孕和生育代指为侵入女性身体的野蛮人,并运用一个戏中戏的两段式结构令自导自演的陈翠梅通过学习武打动作重拾对身体和自我意识的掌握。在东亚/东南亚地区出现的新导演作品中,三宅唱的《惠子,凝视》关于一位聋哑人通过拳击寻找生活的节奏。影片辗转于东京和荒川两个仿佛时间流速都不一样的城市,细腻地记录下主角惠子的每次呼吸,出拳,步法,手语,以及工作时的肢体动作。故事发生在新冠尚未结束的时期,意味着由于口罩遮蔽了嘴巴,会使依靠读取唇语交流的聋哑人在与外界接触时愈加困难。这是一部关于在巨变之下如何重新理解存在的电影,随着故事行进,我们逐渐感受到人物矮小的身体和绵延的城市景观间迸发出的强悍内心力量,不动声色地在观众意识中留下一记重拳。《惠子,凝视》不时令人想起《咖啡时光》,二者在看似恬淡的日常中找到了某个超然的视点,令所有的情境都与其中的人物紧密交融。相比之下,三宅唱新作《黎明的一切》反而显得浮于表面,尽管依然收获了影迷们的不俗口碑。在越南电影中,《金色茧房》和《懒猴从不哭泣》的出现(以及还没看到的《越和南》)或许可以视作越南新一代电影人的集体出场。他们从成熟的热带电影及慢电影大师中汲取营养,有待观察的是,在精致优美的摄影,调度,声音设计背后,年轻的作者们是否有足够的思考和定力将素材更有机地组织起来,以摆脱空泛之感。

大陆的年轻导演们多半在社会表达,美学追求,商业诉求之间游移不定。《不止不休》试图将非典和乙肝的事件引向曾经更富正义感的纸媒时代,却因不够聚焦未能复制《我不是药神》的商业成功。试图延续《春江水暖》长卷画美学的《草木人间》在融入关于传销组织的故事后发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观感近乎于短视频的串联。《永安镇故事集》和《河边的错误》在剧本构建时一再滑入电影人自我调侃的叙事惯性,不具备对某件事物“是否是真相”持续质询的动作,而是跳过过程得到的“没有真相”的自鸣得意的结论,也最终滑向了逃避。《宇宙探索编辑部》以一群对抗社会的怪人开篇,以同一群被社会同化的怪人作结,外观上继承了英文片名《西游记》的悲剧内核,却疏于构建人物之间的关系与情感,使得影片越往后越散发出对世俗法则投降的说教意味。《夜幕将至》颇为难得地将故事框定于失意的北漂青年的回乡之路,以此映射一路所见所感,却不免让人觉得老气地像是十几年前的遗留。最有艺术追求的《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尝试在现实,梦境,舞台剧,漫画之间轻盈跳转,人物的游离状态却不时阻断了情感的传递。

同样的隐忧存在于其他在欧洲三大电影节亮相的新作。类似黄渤《一出好戏》的《悲情三角》是否呈现了“人类一样烂”这一犬儒结论以外的视角?混搭了《婚姻故事》和《罗生门》的《坠落的审判》是否在关于真相的法庭辩论以外呈现了可感的家庭关系?但或许正是这些更单一的叙事选择才决定了影片在后续发行的成功,就像《怪物》将少年主角们的LGBTQ身份作为悬念,从而让观众忽略影片在二零年代和九十年代反复跳跃的突兀时空感,或是《过往人生》将女主角初中便移民加拿大的背景一笔带过,从而可以更好地伪装成一个在纽约努力生存,不得不与旧恋隔岸相望的第三世界国家打工人,亦或是《机器人之梦》极力渲染主角二人分别之后的思念,却忽略二人分别的前提完全经不起推敲。相比之下,更早几年的加斯帕·诺的《旋涡》,安德里亚·阿诺德的《美国甜心》,李沧东的《诗》,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的《私恋失调》难得地令人感到主创们对生活的观察,构思上的创意与涌动的情感,它们全部关乎于个人与世界的交流体验,并构建了一个个截然不同却布满呼吸感的具体电影时空。另一批电影聚焦于关于电影媒介的历史和思考,借助纪录片,散文电影,甚至行为艺术的形式,《幽灵肖像》和《电影的墓地》分别探寻巴西累西腓和西非几内亚的与电影交错的历史。它们显著不同于以斯皮尔伯格《造梦之家》为代表的一个名导演的成长史,虽然同样地把生活和电影视作相互缠绕的整体,也同样把电影院视为教堂般的圣所,在《幽灵肖像》和《电影的墓地》中,导演们本人的存在感随着时间行进慢慢褪去,甚至在两个以虚构续写现实的结尾中带出一些禅意。在《闭上眼睛》中,维克多·艾里斯暌违二十年重执导筒,在这部平实的电影里抛弃了一切繁冗技法,呈现了一个极为简单而真挚的故事。这是一部关于面庞,物质,特写,也归属于大银幕的电影,在柔和的光线和漫长的凝视中,关于记忆流逝和生命终结的怅惘之情缓缓流出,我们无法不被那句跨越半个世纪(1973年《蜂巢幽灵》)的“Soy Anna”所动容,然后随着灯光暗下,闭上眼睛。

动画与电影一样面临着来自AI的冲击,也倒逼着我们思考动画早已走入“技法”的死胡同的事实。最显而易见的是,昔日被实验动画者们奉若圭臬的手法早已被诸如《蜘蛛侠:纵横宇宙》(也包括第一部《蜘蛛侠:平行宇宙》),《头脑特工队2》(也包括第一部),或是《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等最主流最商业的动画电影/剧集所吸收。无论是快速剪辑,频闪,glitch,拼贴,抽象的线条颜色变化,在MV,广告,电影特效,动态平面设计和游戏产业发展迅猛的当下,动画技法本身很难再与“实验”二字挂钩——或者说,当下每个人在手机上连续浏览各种视频的体验,其实都可被看作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混杂了各种情绪反差和无逻辑声画组合的“实验动画”。当AI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生成各种质感的静态/动态图像,缺乏内在联系的信息爆炸式美学显然已经不够(我们也同样可以联想的是,在比如《1917》或《地球最后的夜晚》等突出长镜头设计的电影中,“电影感”为何最终会被“游戏感”取代)。哪怕是曾经将真人实拍与定格动画结合的大师史云梅耶,也在《浮士德》,《极乐同盟》之后的《昆虫物语》中疲态尽显。而继承了史云梅耶美学并制作出《狼屋》的Joaquín Cociña和Cristóbal León,也在新作《北族人》中显露出过于依仗形式而缺乏文本支撑的问题。动画的制作难度随着时长的增加指数级上升,当倾注了更多心血的长/短片的反响甚至不如一个GIF动图时,除了抱怨环境,横亘面前的是亟待调整的制作思路。在现实化的虚拟和虚拟化的现实之间并行的日常,借用押井守的话语,在像是“被温柔而缓慢掐住脖子的那种痛苦”之中,如何真正地构建一个基于妄想的世界?妄想又从何而来?结合了动画元素(虽然只是一小部分)的电影《佩佩》无疑是过去几年新片中的惊喜之作,关于如何在多样的素材拼贴与声画设计中保留其内核,它或许也可以被视作此时此刻“实验电影”的范例,如果“实验电影”还算一个切实存在的概念的话——就像我们再难用实验去形容文学和绘画。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实验性也显然不再停留于电影的最终的外观,而是充分参与到实际的制作过程中,与作者们的观念和生活相结合。

最后值得一书的观影体验,是关于基弗的3D版纪录片《安塞姆·基弗:流年之声》,关于蒙克的221分钟传记片《爱德华·蒙克》,大卫·林奇一反常态但无比真挚的《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以及令人昏昏欲睡又沉浸其中的赫尔佐格版《诺斯菲拉图》。半个世纪前,《放大》和《悬崖上的野餐》刻画了两桩关于消失的悬案,回望《让娜·迪尔曼》和《家乡的消息》,它们在诉说人之疏离也绝非孤立于当下的时代病。表达或许正在变成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但想来它从来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写于6/28/2024